一身卡里的六张面孔（下）

2024-03-05 02:59:47

　　一身卡里的六张面孔（下）一张曾经备受欢迎，却再也无法使用的健身卡，串联起了一群人的故事：好不容易打消重重顾虑办卡却遭遇“关门”的消费者郑伊、梦想在健身行业干出一番事业却停下脚步的健身房店长李尔、为李尔提供咨询服务但爱莫能助的律师姜珊……接下来，还有哪些人的面孔会一一浮现？

　　屋子里漆黑一片。家具、钢琴、鱼缸，甚至是玄关处的巨型琉璃聚宝盆，都已经被搬得干干净净，只剩下豪华的岛台因为无法拆卸而留在原地，得以见证屋子主人往日的辉煌。屋子很大，阳台很宽，窗外霓虹绚烂——那是专属于海市市中心核心地段的夜景，每一簇光都是构成巨额房价的分子。

　　阳台上一个人影瘫坐在地板上，手中的高脚杯里还有一些红酒，这让人影的轮廓增添了十足的颓废感。他叫钱思，曾经拥有无数头衔：维义健身房CEOFH体育、政协委员、青年企业家、客座教授、劳动模范……但此刻，他只是一个负债累累的被执行人。

　　秋意深沉。这个落寞的男人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高脚杯，手腕轻轻发力。虽然身处漆黑之中，但他知道杯中的红酒正以他预设的速度沿着中心旋转，不爽毫厘。这是他多年练就的本领，但如今已成屠龙之技。他摇了很久，直到红酒过度氧化至香气散尽时，才一饮而尽。液体沿着食道滑下，迸发着轻微的灼烧感，这让他忍不住去回忆这些年来起起伏伏的时光。

　　钱思曾是个军人。几年军旅生涯让他练就出一身“虎背蜂腰螳螂腿”，不过最让钱思感到骄傲的不是强壮的体魄，而是一往无前的执行力——从小，他就非常知道自己想要什么，读书、入伍全都出于自己的决定，家里从来没有哪位长辈能够给他指引方向。钱思是货真价实的“硬汉”，从内而外都是。

　　但退伍后，这个硬汉深深陷入了迷茫。钱思的老家在江南水乡，那边有一句古话，叫“船行无针路，四向皆逆风”。“针路”是旧时行话，古人航海要用指南针引路，所以把航线叫做“针路”。整句意思是，船若没有明确方向，哪边吹来的风都是逆风。这恰是那时钱思的人生写照：缺失目标，再坚定的执行力也无处存放。

　　那几年，钱思做过一些小生意，凭着精明的头脑和吃苦耐劳的韧性也赚到一些钱，但这并没有给他带来安定感。他需要的不是工作，而是事业。他想走的路，是一条能因为看到了天之高，于是决定用一生去攀爬的登天之路。

　　与欧美市场不同，那时的中国健身行业甚至还谈不上起步。钱思离开军营后，平日积攒到快要爆炸的健身需求只能在小区的运动器材上消解，这当然远远不够。有需求，就有市场，钱思敏锐地作出了判断：中国人对健身的热情被远远地低估了。投资健身行业，可行。

　　“用专业化健身体验重塑健身观，让每一个中国人都有强健的体魄。”几年之后，已经习惯了聚光灯的钱思在无数个演讲台上，面对千万听众宣扬这一理念。而此时，正是这一理念成型的那一刻——拿定主意后，钱思立刻成立了一家健身公司，取名“维义”。名称源于孔子的名言：“君子喻于义，小人喻于利。”钱思相信，这次投资和以往的生意不同——之前只是为了实现个人财务自由，而这一次他要同时追求大义：推动国人的健身观。

　　大义也需要钱。之前的积蓄作为启动资金已经捉襟见肘，公司运营之后又面临着场地、器械、人力、培训、宣传等一系列成本，很快经营就遇到了瓶颈。没有能力融资，怎么办？钱思果断采取了向未来要钱的办法：发行预付卡。健身房开始售卖3年、5年甚至10年的健身卡，顾客虽然一次付的钱多了，但平摊到每一天，却能享受大幅折扣，公司与顾客似乎得到了“双赢”。这一模式不算创新，但很“管用”，维义健身房在短短几年内就成为中国健身企业的“顶流”。钱思，也迎来了自己人生的高光时刻。

　　但这种模式的弊病也很明显，概括起来就是四个字：寅吃卯粮。此刻的现金流是以预支未来的收入为代价的，所以健身房必须依靠扩张来吸引更多的顾客和资金。而扩张得越大，未来就被透支得越严重……如果有一天，市场上再没有新的需求可供扩张，会发生什么呢？

　　而且，在迅速扩张的过程中，很多门店渐渐不再将重心放在服务上，而转向“销售为王”的策略。销售人员卖出去一张卡，当天就要拿走30%的提成。而且，这些销售人员甚至不是维义的员工。经过几年的发展，健身市场已经渐渐繁荣，健身企业大量崛起，用的都是同一套预付卡模式。销售人员在不同的健身房开拓客户，拿到钱就走；健身教练的收入下降，随之而来的自然是服务变差和强制推销，顾客和健身房发生服务纠纷甚至被骗钱的消息也越来越多……

　　当钱思意识到这一切时，公司已是脱缰野马，再不被这个硬汉所掌握。雪上加霜的是，一场疫情悄然来袭，一时间全国的健身房陷入停摆。钱思还没来得及反应，事业就已经轰然倒下。钱思将房屋抵押，将财产变卖，但依然没能力挽狂澜。

　　此刻，屋子空空荡荡，钱思手里只有一个空空如也的高脚杯。他不敢看手机，不敢去接触那如雪花般飞来的讨债、维权、采访、询问……

　　热线政务服务便民热线办公室”的简称。这个机构设立的时间并不算长，全国各省组建的方式、主管部门也不尽相同，但有一点是一致的：从投诉举报到意见征集，从政策咨询到信息查询，热线办都必须“事事有回音、件件有落实”。

　　一年前，蒋妩刚大学毕业就来到这里工作。对于法学出身的她而言，这份工作的流程并不复杂：一是记录来电人的诉求，分门别类后派至相关主管部门；二是跟踪相关主管部门的处理情况。工作量之大倒是远远出乎蒋妩的意料——海市人维权意识很强，什么事情都愿意打电话寻求帮助，因此蒋妩的工作时间几乎完全被接电话所占据，而每一个接通的电话背后都有四五个未接来电。不过，真正让蒋妩困惑的不是辛劳，而是热线办受理范围的“广度”。

　　热线办所接的工单，主要针对的是“公权力”相关的事项。比如，有居民对小区旁公共建筑的噪声污染不满，就可以找热线办寻求救济，因为这涉及“公权力”对居民的侵害，属于公法领域；但如果这位居民嫌邻居家看电视的声音太响，热线办就无法处理，因为这是两个“私权力”之间的纠纷，属于私法领域。

　　“公权力”和“私权力”从法律层面来看泾渭分明，但从实践层面来看却有些模糊——尤其是消费领域，公法与私法原本就难分彼此，有时就连资深法律人也莫衷一是。比如，商家违约属于私法领域，但商家侵犯消费者权益有可能触及消费者权益保，这就属于公法领域。 商家违约往往伴随着违法违规，针对违约行为，政府的调解缺乏强制力，消费者想要寻求最后的救济只能到法院起诉。针对违法违规行为，主管部门可以依法处罚，但处罚所得并不能补偿给消费者，而应当上缴国库。在普通消费者眼中，商家是违约还是违法违规并不重要，他们最终的诉求往往只有两个字：退钱。在这种情况下，向消费者解释公法与私法之间的区别不仅无法推进工作，反而会受到消费者的冷嘲热讽甚至是投诉。

　　但若将违约的工单照单全收，派单到主管部门时又会碰软钉子。“这种合同纠纷，你派给我们有什么用？”这是蒋妩听到的最多的一句话。其实蒋妩又何尝不懂呢？消费纠纷说到底是民事纠纷，若商家不同意调解，主管部门也不能滥用职权，而且到底是消费者占理还是商家占理还两说呢！可是，蒋妩又能怎么办？

　　几个月前，蒋妩曾经向领导提过重新调整受理范围的建议：针对消费纠纷先做分流，违约工单不予受理，仅将违法违规的派至主管部门。领导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：“小蒋啊，你不要一门心思钻到法律里面，为人民服务才是最重要的。老百姓有需求，你怎么能拒之门外呢？”

　　“那就更要让他们发挥主观能动性了。今天解决不了，明天也许就有对策了呢？只要思想不滑坡，办法总比困难多，我们要相信主管部门的智慧！”领导拍了拍蒋妩的肩膀，径直走出了办公室，没有再给她说话的机会。

　　建议的事不了了之，蒋妩回归到日常的工作。但从此之后，蒋妩决定在“规定动作”之外加一个自选动作：普法。虽然解决不了实际问题，但如果能在日常工作中让消费者明白一些基本法律关系，也未尝不是功德一件。蒋妩的同事，尤其是资历老一些的同事，一个个都是“不问不答”的态度，蒋妩明面上不说，心里却暗暗觉得这些人太过于消极，而她的选择，就是努力不变成一个消极的人。

　　这一次的来电人，是一位维义健身房的女顾客。她的诉求很简单：要求已经关门的维义健身房退钱。在一番解释过后，来电人表示能接受企业关门的客观事实，但马上提了一个颇有法律水平的问题：

　　“依据法律规定，维义健身房存了一笔预收资金，那都是我们消费者的钱啊。我要求将我的钱退还给我。”来电人斩钉截铁。

　　这个问题涉及专业法律知识，蒋妩可以直接作为咨询件派到主管部门，可偏偏她对这个问题有研究，于是直接进行了回答：“您说的这笔钱，所有权在您支付的那一刻已经发生的转移，因此是不能优先退还给您的。”

　　“是这样的，企业财产的分配，需要按照企业破产法的清偿顺序来。先是职工工资和补偿金，之后是社保和税款，再之后是其他债权。其他债权又分有优先受偿权的……”

　　“你们还有没有同情心？这法明明是欺负老百姓！你别说了，我要投诉你！”蒋妩话还没有说完，就被来电人急促的回应打断。她还想解释什么，但电话中只剩下绵长的忙音……

　　“你们还有没有同情心？这法明明是欺负老百姓！”学术研讨会上，一个相貌方正的中年男人用低沉的嗓音说了这么一句。

　　发言者叫赵陆，是海市知名记者，一向以直言不讳、针砭时弊称著。了解他风格的参会者不以为意，另一些没有和他打过交道的人听了这么一句“上纲上线”的话，便不免皱起眉头。立法研讨会并非商务谈判，与会者大多是行业内的专家翘楚，讨论讲究一团和气，这个人如此意气用事，未免有些“不体面”。

　　赵陆不以为意，继续说道：“商家的许诺还没有兑现，这笔预收的款项怎么能作为商家的资产呢？这相当于老百姓把钱借给了商家，如果商家这个时候破产，这笔钱当然应该物归原主。”

　　这次学术研讨会的主题正是预付卡，而赵陆所抗争的焦点，则是预收资金的法律地位。预收资金，是指企业在提供商品或服务前先从消费者处取得的款项，而预付卡即消费者已经支付资金并拥有双方约定的相关权益的凭证。赵陆针对的问题，正是按照法律规定，这笔预收资金的所有权居然属于商家而不属于消费者，如果在消费者预付了钱之后商家倒闭，这笔钱不能直接返还给消费者，而是要与其他企业资产一并计算，按照企业破产法的清偿顺序一一偿还，而消费者的债权，居然排在最后一位！作为消费者的一员，赵陆觉得这种规定非常不公平。

　　预付卡早已有之，在改革开放初期一度蔚然成风，那时只有大城市的“时髦”人士钱包里才有几张尽显身份的卡片。只是时过境迁，预付卡逐渐变成了商家吸收资金的手段，“终身卡”则是这种手段的极致。其实，商家与消费者“一个愿打、一个愿挨”，本身倒也没什么要紧，但越来越多的商家打着预付卡的幌子，吸收一大笔资金后就突然倒闭，购卡的消费者就倒了大霉。最近维义健身房的倒闭引发了各界的重视，海市政法学院便组织了这场学术研讨会，邀请的嘉宾除了海市知名的专家学者，还有各行各业的代表人物，赵陆正是其中一员。

　　赵陆的问题其实不难回答，但他的语气过于犀利，谁也不愿意搭话。主持人于是出来救场：“赵老师是出了名的心直口快，学术界习惯了研究分析，很多时候也需要快刀斩乱麻。赵老师说的其实很有代表性，如果各位专家今天说服不了赵老师，那怎么能说服广大消费者呢？反过来说，如果赵老师认同了各位专家的观点，也一定会帮忙宣传，对于法学的推广也是善莫大焉啊。”

　　年轻的几位法学专家依然报以沉默。几秒钟之后，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教授开了口：“赵记者说的，从普通人的视角来看，未必没有道理。霍姆斯有一句名言，是‘法律的生命不是逻辑而是经验’。我们在象牙塔里久了，容易只看逻辑不看经验，于是和不学法律的人呢，在思维上就有了差异。可是，法律制定出来就是要让那些不懂法的人也能看得明白，不然还有什么生命力呢？”

　　老教授明显德高望重，这些话若是别人说就显得说教意味深厚，但在他口中道出却特别有说服力。与会者纷纷点头，赵陆也表示洗耳恭听。

　　“这个定义不好回答，但我可以明确，相对于商家，消费者就是老百姓，我们的法律要保护消费者。”赵陆毫不犹豫地回答。

　　“一码归一码。”赵陆立刻察觉到了老教授的意图，决定先发制人，“相对于企业，员工是老百姓。相对于商家，消费者是老百姓。”

　　“请教不敢当。企业破产法规定，先保护员工工资，再之后是税款，最后才是普通债权。而消费者通过消费合同取得的债权，就属于这种普通债权。”老教授顿了一下，又继续说，“但还有一个债权，比这些债权都要优先，您能猜到是什么吗？”

　　“是共益债务，您不妨先理解为破产工作的管理人的工资。因为如果不优先保证管理人的工资，就没有人愿意做这件事了，那时候什么员工工资啊、消费者权益啊，就都成了泡影。立法者算的是大账，有很多内在的因果链，我们无法在这场会上讲清楚，但是立法者已经为我们排出了顺序，那就是员工工资要优先保障，而消费者权益在整个破产程序中的重要性，是最低的。”老教授看着赵陆，眼光变得严肃，“如果你有兴趣，日后我们有时间也可以讨论一下，如果赋予普通消费纠纷产生的债务以优先受偿权，将会对整个经济运行产生多么不可逆转的恶劣影响。赵记者，这世界上存在恶法，但你质疑的这一条，不是。”

　　赵陆没有再回应。经年累月的记者生涯使他磨炼出了出色的判断力，此刻这种判断力正在告诉赵陆：这位老人说得对。

　　几天之后，海市东一区法院开庭审理了一起服务合同纠纷案。被告是维义健身房，原告主张解除合同并要求被告退款。维义健身房没有代理人出庭，法庭很快作出了缺席审判：

　　“本院认为……被告现阶段的经营状况及诉讼状况，致原告对合同的履行、合同目的的实现产生了消极感……判决如下：一、判令解除原被告订立的会籍合同；二、判令被告向原告退还健身卡费用……”

　　立案时，法官曾对来访者说，鉴于被告目前经济情况，案件就算胜诉也很难执行到位。那人笑了笑说，知道。法官不再多言。立完案，那人道了声谢，沉默地融入城市的街道中，其时天光尚早。那人知道，海市夜色终会到来，也终会像往常一样绽放得无比亮丽。